《学习三藏》之“明·空印法师金铃辩惑”

万历甲申秋镇澄与幻余道者，游於大塔庙所；适遭方广道人招之，相与夜坐於白云之室。商略曼殊三三之语，语既默，山月正明，松影落窗；良久，倏焉而寐，俄然而梦！相与适於大塔之南，曰杂花园，名花发彩，芳树交辉！徘徊间，忽听钟梵泠泠，举首见霞衣童子，趺坐磐石；诸仙童子，遍坐青苔。光明炜烨，望之俨然；外卫异状，令人悚畏！初不敢近，一荷衣童子白槌云：「法筵清众，已觐大士，若谘若决，今正是时。」一缁衣童子出云：「今有少疑，敢问大士，如来所演十二分教，发挥一心，谓之教意；末上拈花，谓之祖意。祖意教意，同乎？异乎？愿垂指示！」霞衣曰：「我於是中，觅同相，了不可得，又谁为异？」问曰：「若不异者，四十九年言教，不为不备，何用末後拈花？故知拈花付授，迥异於前！」大士曰：「《法华》云：“十方佛土中，惟有一乘法”，则法王法中，实无异说；逐机虽异，究竟唯一；故末後拈花，特为顿机，法岂有二耶？」
    问曰：「祇如教中说圣谛第一义，便为极则！达摩道：“廓然无圣！”岂非异耶？」大士曰：「童子不曾看教，何敢妄陈同异？教中此意，不胜其多，如《楞严》云：“若作圣解，即受群邪”；《楞伽》云：「无有佛涅槃，亦无涅槃佛」；故《般若》中，涅槃圣谛，一切皆空；乃至云：「设更有法过涅槃者，我亦说为如梦如幻」等是也！」问曰：「教说有修有证，达摩直指一心，见性成佛，本无修证，此又如何？」大士曰：「无修证义，在教颇多，如《圆觉》云：“於实相中，实无菩萨，及与众生；菩萨众生，皆是幻化，幻化灭故，无取证者。”《楞伽》云：“初则为八地，无所有何次”；《起信》云：“一切众生，本来涅槃！”菩提之法，非可修相，非可作相，毕竟无得，皆此意也。」
    问曰：「禅门悟道，不落阶级；依教修行，便落三贤十地，次第阶级。」大士曰：「既不落阶级，汝何唤作祖师？」童子曰：「他人目之，伊本无此心。」大士曰：「三贤十地之名，教道假设，证者实无此心也！故经云：“我若作是念，我得阿罗汉道，即为著我、人、众生、寿者”，不名阿罗汉等是也。」
    问曰：「祇如历代祖师，所悟所证，同三乘阶位耶？」大士曰：「达摩证无相地，六祖净心地，其地不阶十圣，即堕三贤！亦有悠悠凡夫，根思宿净，得入传镫，乾慧虽发，而业识现流。盖众生本佛，以有无始业识，空得一分，证得一分；随空浅深，证入不同，唯佛能知故。是知若有一念求圣求贤，有修有证之心，尚不能得须陀洹道，况十地耶？世人独谓教有修证，谤法非浅也！」
   问曰：「彼既无心，何得证位？」答曰：「如人好学，至於成名，无心干禄，禄在其中，诸圣亦尔！但空妄想，无求位心；妄想随空，圣位自至。且若宗门，无修证者，还须体会工夫也无，如许体会工夫，则亦是修；有悟入者，则亦是证；曾何无修证也？」
   问曰：「祇如神光，立雪安心，何修证也？」答曰：「一念为生死心切，不犯世业，即修戒；心无异缘，即修定；了了不昧，即修慧；一朝豁尔心空，即是证。间有一闻即悟者，必是旷大劫来久熏纯熟，一拶便透，如教中“央掘摩罗、广额屠儿”放下屠刀，即堕佛数，此从多劫曾修也！如曰〝无修无证〞者，除达摩不西来，神光不立雪，个个如佛祖者，则若所论也。」
   问曰：「达摩不立文字，教中因果、性相，叨叨说不已，岂非别乎？」答曰：「离言体道之旨，教自有之，故曰：“乃至无有文字语言，是为真入不二法门”；又曰：“未有不毁文字语言，而得道者”；又曰：“若谓如来有所说法，即为谤佛”；又曰：“我从得道，终至涅槃，未曾道一字”；是则教意不立文字也！有言教立文字，不唯谤法，亦乃谤佛也！」
   问曰：「宗门虽一言半句，如栗棘蓬，吞噉不得；如金刚山，镌仰不得；不可作义解也！教中所说事理、性相，必依言取义，便堕义解，故迥别也！」答曰：「经云：“如言取义，圣道怨贼”；又曰：“如言取义，是为谤法”；何曾教人如言取义来？又云：“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入”；又云：“从本以来，离言说相，离名字相，离心缘相”，既离分别心缘，汝唤甚麽作义解耶？
   问曰：「达摩直指一心，教中因言假譬，便涉屈曲了也，由此故别！」大士曰：「汝言直指，作麽生指？为以言指？为以手指？定动、威仪而指耶？若以言指，固与教同；若以定动、威仪指者，即《华严》中如来师子奋迅，众海顿证於林中；文殊象王回旋，六千道成於言下是也。又如世尊不说，外道开迷；维摩默然，理尽不二；是皆教意！过此已外，更有指者，除达摩不西来，神光心已安，则若所论也。」
   缁衣曰：「达摩总不用如是为指，祇是以心印心而已。」答曰：「心无形声表示，作麽生印？」缁衣曰：「如二祖求安心，达摩曰：“将心来，与汝安！”二祖云：“觅心了不可得！”达摩知其心空，故即向道：“与汝安心了也！”此即印心之义，实无一法可安也！」答曰：「若尔！如来诸会说法，三乘证道，佛皆印可，岂非安心之义耶？祇如觅心不得之旨，如《楞严、金刚》俱载，亦何出乎教外耶？」
   缁衣曰：「宗门一句中三句，三玄三要四宾主等，谓之活句；教中说事祇是事，說理祇是理，谓之死句，所以异也。」答：「《华严》云：“无量无尽法门海，一言演说无有余”；又曰：“一字法门，海墨书而不尽”，岂可以三句四句而较量哉！」
   缁衣曰：「如宗一喝具五教已，然後更有向上一窍，而出乎五教之外，此非别耶？」答曰：「若以言说分别取之，纵说五教十教，向上向下，玄之又玄，妄情未瞥，尽属凡夫业识纷纭！入他小乘教也不得，况圆顿耶？若以诠量显理判之，设向上更向上，也出他五教不得，如《大般若》中，真如圣谛，一切荡空，乃至云“有一法过涅槃上，我亦说为如梦如幻”，此则向上更向上义；若判入五教，则始顿而已。」缁衣曰：「向上不属言诠，何判入教？」答曰：「般若不属言诠，何有般若教耶？盖判教者，判机非判法也！」
   缁衣曰：「宗门道：“乌龟向火”，复是何教？」答曰：「宗门此语，还有人悟道者无？如有悟入者，悟人空，则小乘教；悟法空，则大乘教；悟涅槃心，则圆顿教！此语若不能令人悟入时，祇是“乌龟向火”四字耳。」缁衣曰：「宗门老宿云：“圆觉中：知幻即离，不作方便，离幻即觉，亦无渐次”，说个“如幻离幻”，早涉方便渐次了也。达摩门下，总无是事，一了一切了，了亦不可得！此意何如？」答曰：「彼以知涉渐，以了为顿，然“知”即“了”也；知幻即离，不待更了也！如曰“说个知幻，早涉方便”，今曰“说个了幻，亦涉方便”了也！何故？既曰幻矣，安用了也？若道祖师门下不存了心，还道释迦教你存知心麽？若存了知，岂能知幻离幻耶？况一了一切了之言，诸经多明，无出教意也！」
   问曰：「昔者，幻住老人作《信心铭》义解辟，以为宗门中不可如言取义，非若教也，此又何如？」答曰：「三祖当时以所证之道，倾心吐出，作为此铭，曾不道义解不义解，阅其言者，理自分明。若《信心铭》义解可辟，则一大藏教，所有义解，孰不可辟？则十二部教，句句如铁橛相似，宗意、教意固不别也；况诸大乘，未有一经不诃心意识者，离心意识，又何义解之有耶？」
   问曰：「即此离心意识，便是义解也！」答曰：「若存离心意识之念，此亦心意识，何曾离得？待汝真离，离离；离离亦离，当体寂然，而後可以如教意也！」缁衣曰：「幻住老人，久入圣乘，言岂偏乎？」曰：「非偏也！彼见像季有情，固泥文言，不究己事，汨没生死，无有了时，乃作是辟！但辟妄情，非辟法也！先德或抑或扬，鼓舞此道，急要人人瞥脱生死耳！尔等慎勿是非於先德可也！」
   至此，忽听西风击物漰湃，蘧然而觉；元来祇是塔角金铃风动之声，梦中讹听，作如上说。
附注：是篇转自《佛法要论》中之附录，出版於民国二十三年，著作者为冯宝瑛居士，监定者为印光法师；据好友“一脉传承”所言，新版《佛法要论》已无此《辩惑》篇，唯恐此精彩之辩惑文字隐逝於三千界，特转载以飨同道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