遁入寂靜

　　影片《遁入寂靜》紀錄了阿爾卑斯山頂上一個老修道院的生活。沒有音樂，沒有刻意的燈光照明，沒有佈景道具，沒有旁白，只有少數簡單的字幕。導演格羅甯（Philip Groning）孤身一人，4個月的孤軍作戰，兩年半的剪輯，帶來164分鐘的寂靜。這部影片似乎是在考驗觀眾享受安寧的耐心——有句話說“只有在徹底的安靜中，你才能真正傾聽；只有離開了語言，你才能真正看到。”

採訪片段：
       所有媒體的採訪都是通過電影節和各大電影發行公司約定的。 採訪的時間一般都很短，而且90％以上的被採訪者都會遲到。等待幾乎成了電影節當中每天採訪的一個主要部分了。
　　導演格羅甯：沒語言的時候你真是可以聽到滴水的聲音，寂靜是有韻律的，在剛開始拍攝的時候，我給攝影機換帶子，我覺得那聲音（在修道院裡）太大了，當時我都想跑掉了。你能聽到250米開外有人開關門的聲音，而且還不輕。
　　NINA：你把電影放給修士看了嗎？
　　格羅寧：看了
　　NINA：反應怎樣？
　　格羅寧：他們看了都笑了，因為互相太瞭解了，他們知道各自的規矩，生活規律，電影裡有他們中有的人犯小錯誤的細節，一個修士誤了時間，它跑進教堂，跳上鐘樓，開始敲鐘，看到這一段的時候所有修士都笑了。因為這是在這個修士身上經常發生的事情。
　　NINA 您覺得您的電影會對他們有什麼影響嗎？
　　格羅寧：不，不可能。 我希望是能改變觀看電影的人。但他們樣的修士，已經這樣生活了980多年了。他們就這樣每天在同一個地方、同樣的時間，做同樣的事情，已經延續了980多年，他們會這樣繼續下去的。
　　在今天的新聞發佈會上，只有導演格羅甯和製片人兩人出席，是電影節開幕以來最冷清寂寞的發佈會之一。在場的記者不足20人，但其中很多都是看了這部影片、並真正被影片打動的人。雖然參與者不多，但氣氛卻很熱烈。


豆瓣影评——《遁入寂静》

若以电影的语言抒写寂静——

　　当德国导演格罗宁（Philip Gröning）最初联络Grande Chartreuse，说他想透过镜头纪录遁世的修士们的生活的时候，他恐怕还不明白这个请求将意味着什么。那时，就像修道院答复他时所说的，“一切都还太早”。

　　当修道院最终答复，说他们准备好了的时候，已经是十六年后。

　　经过两年的准备，导演孑然一人，走进这座栖息在法国东部、阿尔卑斯山谷里的古老的隐修之所，天主教加尔都西会（The Carthusian Order）创始的摇篮。那一刻，可以说，无论是对格罗宁还是对日后所有看到《遁入寂静》（Into Great Silence）这部纪录片的观众而言，都是一场过渡仪式（rite of passage）的起点。

　　影片在一个阒静的黎明打开。迷濛的天，洇蓝的光线，浸着深冬的雪意。一个年轻的修士，跪在房间一角祷告。晨钟响起。修士们纷纷走出房间，走向礼拜堂。半圆形的圣水皿边，重重叠叠，留下每一个修士濡湿的指印。

　　静默是上帝的母语（Silence is God's first language），十字若望（St. John of the Cross）如是说。

　　对拥抱寂静的加尔都西会修士来说，日复一日，静默是绵延的重复，也是灵动的节奏。起床，祷告，礼拜，读经，劳作，休憩，看似悠缓的生活，却渗透严谨的作息与纪律。每位修士有自己的一间小室（cell），一床一几一椅，除了跪凳上方的耶稣受难十字架，四壁徒然，但一窗之隔便是宏廓的山谷，四季的阴晴。每日的饮食，通过一扇小窗送进来，包括修道院自己种植的蔬果，烘烤的面包。修士们大多数时间独处一室：他们要做的是专注地读经和祷告。然而，若说他们全然幽闭并不准确：礼拜堂内的团契就和一室独处同样重要，一日数次的弥撒，勾勒出修道院作为一个社群的存在。每周有一天下午，修士们去山谷里散步，聊天，讨论各自研读的文献，不同教派的主张，冬季甚至去滑雪——这个下午是他们唯一彼此交谈的时候。选择走进这座修道院的修士，自此不再离开。

　　对加尔都西会的修士而言，静默，是人生的外在形式，也是存在的核心要义；是修行的戒律，也是信仰的终极；是走向神的第一步，也是最后一步。

　　多媒体时代的人们或许已经淡忘，静默，也曾是电影最初的语言。从这个意义上说，162分钟近乎完全没有对白、没有配乐的影片，并不应该成为导演的焦虑，何况没有对白并不等于无声无息。恰恰相反，近乎透明的缄默，让各种微细的声音都变得纤毫毕现：火炉里木柴的酥裂声，拱廊上叠合的脚步声，久久不散的晨钟的余韵，初春融雪的水滴，手指翻动书页的声音，窗外的鸟鸣，树叶的翕动，潺潺的雨，就是这样的细节，让整部影片充满质感——更兼贯穿全片，还有天籁般的圣歌。与修士们朝夕共处，聆听他们的唱诵，导演说，他不再需要音乐。

　　倘若一瞥可以洞见加尔都西会修士的灵魂，格罗宁相信，这一幕便是他们每日的夜祷（Night Office）。自午夜开始，在幽暗的礼拜堂里，匀净绵长的吟唱，直抵冥想的境界，伴着红烛摇曳，像不倦的眼睛，一行行点亮拉丁文的诗篇。持续两三个钟头的夜祷，一宿又一宿，氤氲在宁谧的夜色里，散逸在辽阔的阿尔卑斯山谷中，自中世纪至今，近千年回响不绝。站在修士们中间，导演意识到，他不仅仅是扛着摄像机走进另一方远离尘嚣的空间，与此同时，也步入另一种时间。

　　格罗宁在拍摄日记里写道：电影，所有媒介中最根植于时间的一种，对时间的把握是电影在至深处的追寻。从起初的一念到影片完成，他不会想到，《遁入寂静》前后历时二十一年。在我看来，这部电影最动人也是最深邃之处，在于它自身的空间感和时间感：不单单描摹一座修道院，影片本身便成为一座宗教建筑；不单单采撷光阴的片段，更穿透时间，重新定义时间。倘若寂静可以有默祷与吟唱的不同形态，遁世可以有孤独与团契的不同面向，那么在走进加尔都西会、自此便不再离开修道院的修士身上，我看见不同意义的时间，互相见证，彼此交叠：从一日的作息到一生的修持，从一个人的生命到一脉传统的绵瓞，每一个虔诚重复的瞬间，都确凿地寓指永恒。

　　p.s. 2010.04.12，早报专栏